一月歌

耶,好冷哦

【阿尔达】渴海(下)

那天晚上没有起风,周围只有寂静,能将人冻住的低温和我们只隔了几寸。

真正的寂静是有形状的,它们用凝滞的空气和无光的黑夜还有死沉沉的大地一起组装形成,致密粘腻浓稠甩脱不掉,拥挤上来,让人发疯。

“Laurelin,Telperion,Niphredil,Oiolairë,Mallorn……”在这片寂静中,艾尔夫威奈又在一个个数着这些失去了意义的词、没了根茎的花朵。在每一夜的吟诵里,让它们被遗忘的时刻来得晚一些。

“燃烧的银在苍白永夏里不再凋零,黄金歌咏的梦之谷地鲜花绽放,Elbereth,Gilbrennil……”

这一次,我没有劝说他赶紧入睡,也没有想要再说服自己陷入那深黑的梦境里。我暗自希望他能多念一会儿,能多说几句,我听着,为这些只有片段的诗歌感到悲伤。

“木叶长,蔓草绿,林中若有微光,Lúthien Tinúviel 翩然起舞……死亡必定是那么美的……然牢笼垮塌,黑影倾倒,撬开逝者的殿堂,因为爱比智慧、财富都更好,因为爱比死亡更强大。”

“告诉我,星星,你的光明之翼,在火焰的飞行中高举,要在黑夜的哪个岩洞里,你才把翅膀折起?告诉我,月亮,你苍白而疲弱,在天庭的路途上流离飘泊,要在日或夜的哪个处所,才能得到安宁?”


我没有再问他什么是“星星”。那是某种开始?还是某种结束?

我没有再问他为何还要吟诵“夜空”。那始终被死寂或狂怒沙尘掩盖的上空,到底有过哪种值得赞美的身影?


可是这一会儿,我多希望能够回到过去,回到往昔。

“万物初始,群山新绿,山泉无名,山石无名,Durin苏醒,踽踽独行……”

回到时间中去,看到一切都在群山下展开,就如同那张地图,就像盒子上的字迹——甚至要比地图更宽广,比字迹更古老。山依旧群青且高峻,世界依旧鲜丽,还有Nargothrond,以及Gondolin。

那时,这些字词和语言依旧活着,被它们所描绘的东西,比它们本身更美、更古老,它们应是对事物的注解,而不是仅存的回声。如今,对着这些留下的影子,我们竭尽全力也不能获得提及这些音节时应该出现的画面,无论是Eressëa,还是Avallónë。

“我能唱的歌只不过是记忆中的碎片、在睡梦中形成的想象,是由枯萎的余烬讲述的低语,旧物皆褪淡,罕有留存……”

寂静,寂静,空留的字词在铁盒上敲打。

多希望能够,看到那些蓝色的银色的花朵盛放,去踩在洁白松软的云层上,往前摔倒落下的地方不是岩石或者枯骨,而是芬芳的草地,在山毛榉的阴影里,从潮湿的泥土里萌生,冰冷的呼啸中能看到凝结的六角冰晶。


我们能否回去?

我们可否穿越它……越过这漫天的黄沙,穿过苦寒与火炎,看到天边的微光?

“Namárië……每一条归途,深掩在雾影中,如今何处追寻,此岸我等要往何处追寻?”

 

我落入梦里,这一次我依旧行走在那片漆黑的地方,可是有什么声音念着诗歌,沿着某种道路流淌进来,空虚遂不空虚。

可它们又只有支离破碎的残篇,在这天地找不到原有的位置,碎片到处游荡着碰撞,刮擦出刺耳的尾音。这漆黑原本并无欣喜、可也并无悲痛,如今这些声音带着尖利的闪光四处碰撞,在令人赞叹前,先给了人痛苦。

“。”有一个声音在喊我,但字词听不清。我在漆黑的镜面上和我的影子一起停步,看到前方突兀出现的画面。它泛着柔光,前方是金黄色的沙漠和雾色的天空,有个孩子扑在父亲的怀里,那位父亲背对着我,孩子抬起头,眼睛亮亮的。

“太阳落山后就是去了那里,躺在外环海清凉的怀抱中,把周围染成温暖的橘红。在休息后,阿瑞恩会从世界下方穿过,在第二天从世界另一侧升起,如山上燃起大火,照亮云霭……如此往返,还有月亮。白昼便不黯淡,黑夜也不孤寂。”

我听着父亲讲着这个故事,他靠在他的陆行车上,车的两侧还装着那对总是让我想要笑出声的翅膀。每次车子开起来,它们就会在烈风中抖动,好像真要乘着沙子们飞起来一样,成为陆地上的、天空上的,唯一一只还不疲惫的鸟儿。

“你看那里,”父亲的背影对着我,给那个孩子指向远处的天空,“正要升起。”

可那里什么也没有,柔光的碎片缺了一个口,只有漆黑的虚空在蔓延。父亲的陆行车开动了,充满希望地,朝着前方,向彻底的虚无行进而去。

 

我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抱住自己的头,跪倒在这镜面上,看着黑色的无边的镜子中,同样绝望看着我的,满脸皱纹的倒影。

“你为什么渴望大海?”倒影问。它先是我,再是我父亲,接着是艾尔夫威奈,然后他们的面孔都变成了黑洞。

“因为……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喃喃着说。为何重要?这些幻想和留存为什么重要,以至于无法被苦苦的挣扎、被从天而降的战火、被悬于一线的生死所阻挡?

碎片们还在飘荡着,但是吟诵的声音已经远去了,它们在一片片从我身上剥离——所有这些可以组成“我”的东西,和所有那些可以组成“世界”的东西一样,都被永远饥渴的虚无本身所吞没。它是被世界加冕以王冠的主宰、它是最后连自己都会一同吞吃殆尽的黑洞。万物都将填入它永不饱足的肠胃中,让贪婪与饥渴,以及遗忘本身,也一同被消亡。

 

“Ungoliant,它从世界之初的暗影中诞生而出,潜藏在暗影中,扭曲的身躯上伸出八只手脚,环绕着它的巨口,永远饥饿,永不饱足。”

 

有个故事在咯咯发笑,让孩子恐惧。它应该有一个结尾,但是那个结尾也被一同吞掉了。

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这些遗失的碎片中,我快要想起来了,我想不起来了。那有着八只手脚的黑影已从残躯的空缺处蔓延,啃咬着所有尚存的碎片,吃掉故事中还留有的字节。

谁能杀戮永远饥饿的消亡本身?谁能对抗遗忘,还有虚无?谁要把被打开的黑夜之门关上?

它们全部消失了,不复存在,当我也忘却,它们便失去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缕痕迹。

 

“……为什么渴望……”

我们能否回到世界依旧青绿的往昔,看到天边的微光?

“哪一艘船将来到我身边,带我返航,越过如此浩瀚洋面?”

太阳落下,月亮落下,人们落下。

太阳歇息,月亮歇息,人们歇息。

然后全都会再次升起。

“要在日或夜的哪个角落,才能得到安宁?”

 

“Malle téra lende númenna, ilya sí mallerraikar.” 那蜘蛛样的身影中传来近似撕扯的呼吸。我在惊惧中抬头,看到八只脚爪的虚无正在从失去了光线和质地的黑洞中朝我张开大口。

“Westra lage wegas rehtas, nu isti sawraithas.” 那些镜面倒影里黑洞的面孔说,团团将我包围。头一次,这些语句的含义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和钢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生疼。

“一条笔直的航道通往西方,如今它已经被弯曲。”

曾经笔直的道路已被弯曲,只会回归原地,没有一艘船能够逃离,没有哪个地方还有歇息。

 

我在突然炸响的刺耳警报声中醒过来。还溃散的眼睛逐渐聚焦到警示器上,上面的读数已经越过了边缘,不再动了。只有那疯狂刺耳的声音和梦里的语句重叠在一起,和心脏一起绞痛。

我们已经行驶了十几个日出和日落,从裂谷朝着西南而去。一路上的地貌难以辨识对应,一开始,有过山脉和丘陵,之后又有旷野,但都不具有更多生机,我们只是往一个方向前进着,在暴风的间歇里。

“艾尔夫威奈……?”我呻吟着起身,警报声被关小了,艾尔夫威奈却一直站在那里,在狭小的探查窗口怔怔发呆。我看向他的位置,那里灯还亮着,摊开了一些纸笔。他像是一夜未睡,沉迷于写下所有还记得的字句,去拼写、去推测、去读懂那个银白色盒子上显示出的刻痕。

天应该已经大亮了,外面传来咔咔的风沙敲击的声音,周围依旧黑洞洞的,我有些不耐烦地往前走,要去掀开另外一扇窗户。

“Es sorni heruion an !” 他突然响亮说道,这句话如同炸雷一样在室内响起,几乎要让我惊到跳起。我的头开始突突跳着发痛,他的语音竟和梦里黑影从啃噬的牙中吐露出的,相重叠。

“Narîka 'nBâri 'nAdûn yanâkhim!”他又用另外一种陌生的语言重复,这声音轰隆隆的,外面似乎有巨大车轮正迈着沉重的脚步前行而来。我看过去,悬挂在驾驶座一侧的破碎绿宝石在晃动,背着绿色的银鹰像是要挣脱束缚展翅飞去。

艾尔夫威奈终于转过身,他从狭窗边让开,面色灰白,在昏黄色的车厢里像一具尸骸。

他再次开口,这次,我终于听懂了。

“看啊,西方主宰的巨鹰们飞过来了!”

外面的轰鸣声越来越响。

 

我几乎是摔倒到窗边,朝外面望过去。

巨大的风暴从天顶一路铺接到地面,夹杂着雪白的闪电和铁灰色的轰鸣。那些沙尘深处展开的狂怒漩涡如同群山的崩塌,又似巨鹰的羽翼伸展到两侧目不可及的边界。

它们是成群咆哮着的巨大黑龙,在天边列阵成行,又以其身姿使得其余万物皆为静默。巨龙们往前而来,小丘般的岩石也被连根拔起卷入天空,被无形的利爪漫不经心地扯碎后丢弃。沙子们反而是最自由的,它们欢喜地加入到这场气流开启的狂欢中,以不足一提的微小身姿汇集,一同构成这场碾压万物的浩劫。

在不可阻挡的天威之前,我居然感受到了一丝宁静。那颗跃动的碎宝石冰冷地烙刻在我的手里,提醒我这不是一场梦。

“在无尽的节奏中坠毁,在永恒的攻击中万劫不复,被撕裂,被吞噬,在雷鸣中颤抖,堆满古旧战场的裂痕……听吧,这四面而来的风暴,听吧,这滚滚扫荡的笼牢……直到最终的时刻。”

“真是可惜……”艾尔夫威奈在怅然中,抚过没能被打开的盒子边沿。

“这可是一份,来自大海的恋人的礼物啊。”

风暴咆哮着,将我们一同淹没。

 

我们曾经谈论过一些无聊的话题,起因大概又是某个艾尔夫威奈试图推敲的故事场景。他总是辩称那些是历史,但我从不觉得故事与历史有何不同。

“神如果可以被我们理解,他们就是人;如果他们不能被我们理解,是否信仰则毫无意义。”

“所以你认为,过去的人们是出于愚昧。”

“我可没这么说。”虽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而且假如,确实有命定的乐章或全知全能的存在,对万物进行安排,岂不是在为恶行进行开脱,并将善行消解意义?”

“但我倒是觉得,其中缘由要复杂的多……”艾尔夫威奈的笔尖停留在“Eru”和“Ainulindalë”这几个词下,若有所思。

“行为本身,依旧由做出他们的人承载。即便是有着'命运'这样的理由,选择还是由人们自己做出……倒不如说,你所提的'开脱'与'消解',这二者也是由人本身,所额外赋予的解读和意义。”


“所以你怎么看待这些,'信念'?”我把手中的仪器放下,随口问他。那天可以说是一个安逸的午后,我们挨个清点手头的库存,称得上悠闲。

“或许……一种并无依据,但如果存在,就会让事物呈现出别的面貌的东西吧。”他漫不经心地作答。

“就像是沙漠中的一口井,星星上的一朵玫瑰,一座眺望的塔,一盏灯亮在名为故乡的地方……它们未必真的存在,对吧?你甚至不见得要去理解,也不用见到他们,只是这样想着,就能往前走了。”

“神是对人类本身的'善'与'愿望'进行延长。”他大言不惭地这样总结。

我的嘴角扬了一下,“我不知道何处有善的延长。”拧上一个螺丝,拿起另一个设备。“但看看,有人在我忙着的时候公然偷懒,我们显然正处在某种恶的延长里。”

“我在进行双份的思考,这可是很重要的。”

“那敢问阁下的思考结果?”

“……一种想象,一种盼望,一种美,一种解释,一种边界的延伸,一种Estel。”

“最后那个词的意思?”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那万一它其实是指泡沫、苔藓、贝壳、甜甜圈或者啤酒?“

“那不也显得很有道理吗?你还可以再赋予它任何你想要的含义,气势上依旧不减弱分毫。”

“如此说来,一些意义的遗失倒是好的了。”

“大约不算很差?”他闷声笑着,在笔记本上再次写下这个词。

“Estel……”他大声朗诵了一遍,很是为自己的理解而满意。“Gil-Estel!”


——你可以在这里停下——

——也可以继续往前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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