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钻】Judge
生者在恩多尔,罪者在曼督斯
……而杀亲者前往天鹅港
又有灵魂从曼督斯被释放。
那扇大门总以无法预测的规律开启,没有谁能说自己完全懂得它以何种理由将首生的儿女们遣返,有的只是零星猜测。而猜测与事实也相差无几:会让灵魂困守其中的,多半是深重的悲伤和执念,或浓厚的罪业。
“……你。”欧尔威看向迎面走来的那位数个纪元未见的族亲,对方赤着脚走在沙滩上,以带有挑剔的眼神审视着澳阔隆迪的港湾。
“我。”对方的嘴角上扬,显出一个可以说是亲切的笑容。他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抚在欧尔威的肩膀上,直直看向对方的眼睛,低声说出问候——以如今几乎已经被忘却的,最古老的昆迪的语言。
“居然会是你。”远在苏醒之湖畔的记忆自天鹅港之主脑海中闪现,他下意识回应以同样的语言。它们从他的舌尖流淌而出,竟未有一丝生涩。
“怎就不能是我,我们的小兄弟?”对方在他的肩膀上轻拍了几下,接看向了这座海港。它洁白且美丽,古老又年轻。这双锐利的眼睛扫过其中修补与新建的痕迹,读出了这座城下被洗去、被覆盖的故事,于是它们眯起来,颜色如同夜幕下的阴影。
“你本以为会是谁?”他轻笑着,似乎只是和久别的亲人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我们那些走在前面缺乏耐性的朋友们?你那些文质彬彬却思虑甚重的亲人?某些以掀起战争为荣耀的、亲爱的孩子们?还是哪个不够智慧的国王?
海风吹拂而过,夹杂着冷意。
“在你所有亲爱的朋友和亲人里,我犯下居然是最轻的罪孽,带去殿堂的,已是被偿还最彻底的业。”他看着自己的手轻叹一口气,好像在缅怀它们仍停留在树影下的样子。
看看我们这些绕着你来来去去的罪人啊……想想他们都干了些什么,比夺一性命要重得多,连一死也不能弥补……欧尔威,我们的小兄弟,你真是一直都没有什么运气。
阿瑞恩落入海面之下,微光依旧在海面上反射,天上的星星如一颗颗钢钉。
“我真高兴又能回来这个世界。”埃欧尔对着维林诺的天际线呐呐自语,像是被这片他曾经拒绝前来的土地彻底迷住了,他极慢、极慢地深深呼吸,细细品味着不朽之土的空气。
啊,它真是刺伤双目的美丽,我乐意于一直看着它……看着她……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埃欧尔的笑容加深了,像是解答了一个许久以来的疑惑。他再次看向欧尔威,夜色已经彻底降临,天鹅港正在点起灯笼,它们连成一片,是来自并不温暖的、宝石的光亮。
“不欢迎我吗?埃尔威·灰袍的小兄弟?”
他笑着朝对方张开双臂,迎着海浪声,给了对方一个确实真诚的拥抱。透过那些不被灯照亮的黑夜,他再次望向死者殿堂的方向,夜色在他的面孔上加深了,投下影子。
“我和你一样盼望看见他们的归来。”他说,两位血亲沿着海岸,一同朝着港口的方向走去。
“在澳阔隆迪欢迎他们自曼督斯归来。”
我很期待。
生在阿曼的……亲者们。
那扇无形的门又打开了。
它的开启既无声息,也无预兆,但当被释放者再次迈入世界时,那种模糊了界限的波动会从所有生者的魂上扫过。巨石落入湖泊,高塔上敲响金钟,烟火冲入夜空,无比醒目,特别是对于那些曾死去,又复活的。
他手中挥起的铁锤凝滞了一瞬,接着再次猛然砸下。天鹅港的海鸟们从窗外成群而过,如此吵闹,如此寂寥。
他们来了。
他们总会来的,或迟或早,有些经过辗转犹豫,有些趁着一时的果敢,为各种说得清或者无从开口的理由。他们总会来的,连同他们如出一辙的黑头发与闪光的眼睛。
真是有趣,每一个都是如此,连带有的愧疚不安、却依旧高傲的神色都如此相似。
我本以为我爱上了某种珍宝,原来你们之间并无不同。
铁匠靠着门边抱着手,看向这些来客。一个阴沉的哨兵,守在港口之外,一把黑色的铁剑,立在白色而温柔的海港前,一个不详的影子,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以某种像是在守护的姿势,审视着来客的资格。
他并不介意替他们指路。他们要找的人总是一样的,犹豫再三后说出的名字多是雷同的,他们会垂头匆匆扫过他那双属于铁匠的双手,眼神中或许会闪过一些疑惑。有些会因此停下来略作攀谈,或者,是面对来自生者的审判前总会有些许拖延,也或许,是嗅到了某种属于同类的气息。
“埃欧尔。”他会回答说,“我从大海的那边来。”
来者会惊讶于在蒙福之地的海岸,听到了大海那一边酝酿出的,泰勒瑞族的语音,字音砸落在沙滩上,他们的神色几乎像是要被冒犯了。而他总是忍不住想笑,笑他们,笑自己,笑这些从一个源头而来,却又彻底分割的语言。每一次只要一开口,就是在宣告着有些发生的无法被忘记,有些痕迹不能被抹去。
纯白被染色后便不是纯白,而漆黑可以吸收一切都成为漆黑。
他会想到他锻造的两把长剑,一切光都被它们吸收,一切颜色都不如它们的厚重。于是所有被它们砍过的、杀过的,所有握着它们时怀有的意图,都被一视同仁纳入其中,组成它们的锋刃。
这些锋刃说,既然不能去爱,那就放肆去恨吧。
“欧尔威在港口。”他会告诉他们。
他的这位小兄弟总是在港口。新生与安葬,欢迎和告别,平静与疯狂,一切都是在港口。大海收容一切承载一切,而大海并不漆黑。
大海并不漆黑。
将会被吞没或是被托举,只关于是投身其中的是何物,无关于大海。
无关于大海。
“但你真正要找的,或许还未回来。”他有时候,也会这样告诉他们。
澳阔隆迪依旧有房子空着,崭新的船飘荡在水面上,无人掌帆。它们的主人名字模糊,可能沉睡在罗瑞恩的花园、安躺在温暖的海湾,也或许只是漫步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去往东方的岛屿,等到某一日再回返。
那一日尚未到来。
他们中有些会继续前进,有些会在苦涩中止步。那些止步的,总会有些话藏在眼神里和神色中,某些时候,很多时候,他们会开口攀谈。避开一些往日的阴影,可这动作却又恰恰让这些被避开部分的存在,更加突兀且清晰。
“是的,亲者啊,死亡对我们都做出了一些改变。”埃欧尔用一种奇怪的语调称呼着对方,像是把一些沾着血腥味的字词咬合切下留在后面,把刀剑打磨成无害的形状。
“我不会评判你……我们都为了夺回某些认定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动手,于是至亲成了我们的罪业。”
我与你们并无不同,你们与我也无甚高下。
生于光辉中的诸位,以血开路往夜中去。当初抛下我们离开的诸位挚友啊,却又反而渴求群星下的土地。可选择留在夜色中的又是谁,在自己精心构建的、不见日月的密林里,被光所诱惑?
渴望占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正是当时为了获得另一样,选择放弃的东西,无论是光明,或是土地。
为了光明,为了土地。
于是不见天地,于是不见光明。
他们有时候会喃喃一些名字,更多的说不出名字。他们有些脊背挺直,以荣光做支撑,有些转身沉默,隐藏那些幽微的、并不无愧于心的字词。
我杀了一个有名有姓的亲人,我看着她的眼睛让她死去,我记得她的面孔。
他说。
幸好只有一个,这便不是很难。
至少我记得我杀死的是谁……我居然认得我杀的是谁。
这罪责是更轻了,还是更重了?
我行了许多罪责,它们本意应是良善、总归并非邪恶,但全都化成恶果。
他们说。
幸好还有歌谣传唱,这便不是徒劳。
至少我有行过善事……我居然还要说这是为了行善事。
这罪责是更轻了,还是更重了?
我不知道。对方说。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说。
审判与憎恨,大海和天空,来者和过客,光与影子。
陌生的亲者啊,我的眼和你的眼,谁看到了谁的倒影,谁又是谁的镜子?
我不知道。
他们一个个来,一个个前进或者离去。他依旧在等待,带着意味不明的神色,等待着更多黑色的头发与闪亮的眼睛。
某一束漆黑的头发。
某一双锐利的眼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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