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歌

耶,好冷哦

【宝钻】星落(下)

6


“我真希望它不曾用派上用场。”埃尔汶蹙着眉看着他身上的痕迹,黑发披散在身后,闪着零星荧光。埃雅仁迪尔笑起来,他依靠在软塌上,看着她替自己处理伤口。灯塔的窗外是没有日月的静谧永夜,海浪在远处柔和起伏,有温柔的凉风卷起白纱和银丝织成的窗帘。


“你哪怕就记得穿护甲呢……当时给船设计解体功能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呀。”

她抱怨的声音低下去,取代的是轻轻的哼唱声,她洁白的手悬在他侧腹的伤口上,掌心里发出微微的光辉,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在歌声里慢慢合拢,留下一道浅了许多的肉色伤口,她泛着些微凉意的指尖抚上去,现在只能做到这样了,她想着,又叹了一口气。


“这一道当时可真是挨得很痛啊。”埃雅仁迪尔目光追着她的手指,在她摸到伤口的时候发出一丝吸冷气的声音,“但是紧急脱离设施还是非常棒的!船碎得十分干净利落!”他试图用右手比一个赞扬的手势,而埃尔汶白了他一眼,抓过他已经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很不客气地又绕了一圈绷带。

妙得很,他把自己摊平在软椅上,在带着咸味的风与妻子的哼唱中陷入半梦半醒的休憩。如果现在有人来探望他们,大概首先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被缠得很考究的木乃伊,胆子大一点愿意多看两眼的,大概能从他露在外面的眼睛和头顶勉强辨识出他的身份。


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除了他们之外,只有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但连那声音中都透露着万物将尽的疲惫,而世界也确实如此。

阿门洲永不衰败的万物也已经被吞噬,所有曾经被保存于此的最美的事物和对它们的记忆业以泯灭,百钟齐鸣的维利玛再无灯火,一切都在大战中被撕裂和摧毁,无论是号角嘹亮的森林、繁花绽放的原野,还是逝者的殿堂、生者的城池、梦境的花园,亦或是永远洁白的皑皑雪峰,都已经倾塌——因众神也已经老去。


他们所在的白塔立在维林诺北侧的悬崖上,在已经碎裂的神土上,在之前的一切天地震动和倾覆中,奇迹般保持了大部分的完好,而在更远的地方,这片大地如今比夜色更加黯淡。


这便是世界的终结之后,像是一场在海浪包裹中的、黑甜而无梦的安眠。

而他久违地、久违地做起了梦,梦里他赤脚踩在草地上,有些扎、有些痒,蝴蝶飞过他的肩头,他停留在原地,慢慢躺下,不再漂泊,那些草攀沿上来,温柔地覆盖了他的身体。

 

“是它们。”她低声开口,他从不知多久的漫长梦中抬起头,身上的绷带已经被拆去了一部分,而她垂头,吹熄了放在床头的烛火。

于是,从窗户中可以望见,在那遥远的、漆黑的整个世界中,有两点和晨暮之星一样明亮的光芒,从深海中,从大地中升起,朝着此处,朝着这片已经不再无瑕的神土的方向飞赴,来拥抱注定的命运。

“是它们……”他发出近似梦呓的叹息,和她一起注视着远方,金发和黑发交织在一起。在软榻边上,在他们的身侧,白色的丝绒上安置着那颗它们同出一源的宝石 ,它被镶嵌在金色的冠冕上,周围环绕着一圈细碎的宝石,而没有哪一颗比它更美。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它开始了闪烁,像是在为什么欢欣,那些闪光投射于笼罩在墨色下的墙壁上,留下转动的斑斓光点。


他们就这么看着,相互依偎着的身影笼罩在这些光点中,像是在夏日的草丛中一同看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而曼威的使者立在门口,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许久没有开口言说。

 

 

“吾友。”在两颗宝钻的光辉终于从天际划过后,埃昂威也随之开口。

那些光点在他浅色的金发和银白的盔甲上跳动,让他还带有着大战肃杀之气的俊美眉眼都显得柔和了,他朝着转过来的灰眼睛和蓝眼睛致意,身上散发着冰雪的气息和冷色的光辉。当他踏入房间的时候,周围似乎一下子重新亮堂了起来。

埃雅仁迪尔从榻上支起身,埃尔汶替他把头发拢到耳后,他眨了眨眼睛,目光聚焦到大步走过来的一身肃杀的埃昂威身上,嘴角向上扬起。

“你好啊!埃兰微!”

“……埃兰微是你奶奶。”埃昂威差点脚下一滑,他发出大声且不必要的咳嗽,目光难以置信地望向水手。

“那不是埃尔威么?”晨星的神色十分严肃,似乎真在回忆什么。

“……那是你妻子的曾祖父。”

“那不是庭芳吗?”

“庭芳是那个能撼动月亮的歌手……不要随便忘掉妻子的家谱啊!”

“可是能撼动月亮的不是提力安吗!!”

“那是提理安!!!他确实是能撼动月亮没错,但是不要把同事的名字和城市记错啊月亮和图娜山都会哭的!”

“但图娜不是我父亲堂兄的名字吗?月亮不是叫米那斯伊希尔吗?”

“图林·图伦拔已经打完怪在休息了,你记住的到底是哪座塔哪个纪元的名字啊……”埃昂威头上的爆出一个十字,”……晨星,你是故意的吧?”

被使者点名的水手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以一种“哪有,你在说什么嘛”的姿势摊了摊手。


要不是他还被绷带缠得这么严实的话,我不太能保证自己是不是会朝他的脸上来一拳。

埃昂威站在原地磨了磨牙,但他的神情终于短暂松弛下来。他望向这位多年的老朋友,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

在宣告这一个世界尾声的剧幕中,我们还有着自己的角色需要扮演

……但还是好想揍他啊。

 

“我带来诸位大能者的讯息。”在少许的沉默后,埃昂威再度开口。

我每一次,都要携带如此艰难的讯息,他带着苦涩地对自己说道。每一次, 我都只能等待、不知自己是否盼望他们给出的答复和我被期望带回的一样。

还有什么比使者更无能为力的角色吗?他在心中自嘲,却不曾有半分显露于面孔,他开口了,声音中带有未曾减弱的威赫。


“‘此言,宣告阿尔达迎来的命定终结。而汝将被给与选择,且听!

'世界之命运,唯有那独一的创作者可以改变,而它定将在此刻消解,所需种种皆已位列,唯有一处裂隙尚未圆满,还有一句预言可待践行。'


'如世界注定终于此刻,其所载之往昔也将随之消亡。被传唱的歌谣,如都不再有世界可以供其回响,那它所记载的万物,与未曾发生过又有何异?'

'止步于此,虚无也未尝不是一种完整的终局。而我们被告知以希冀,我们被显示以征兆,且听!且听!'


'宝石被打碎后的光辉会重新点亮双圣树,大光将再次显现于世,维林诺的山脉会降为平地,而光芒流泻四方,众神、精灵和人类要重焕青春,逝者将要复生,伊露维塔赋予其儿女的使命将最终得以实现。'

'诸神和儿女们将在伊露维塔前一同高唱,将领会身负的使命,并将理解彼此的顿悟。'

'此为万物之真理,此为阿尔达之结局,而我们尚不必称其为终末,因其仍将重生!’”

 

空气中回荡着大能者预见景色的回音,那可以撼动乐章的词句被说出,在永夜中展现出了光辉灿烂的图景。

 

“晨星……水手埃雅仁迪尔啊。”埃昂威的声音放低了,他低头注视面孔安然的水手,水手仰视着他,面孔上有着令他感到言辞干涩的平和。

“你是否愿意,继续抱有这份盲目的信任和毫无根据的希望?”使者问道。

“是的,一如既往。”水手说道,声音含着笑意。

“自始至终,未曾有移。”埃雅仁迪尔如此说,握住了妻子的手。

“那便是如此了。”

 

果然如此了。埃昂威不知道心中涌上的是悲伤还是如释重负,他的这句话音落下的时候,远在埃泽洛哈尔墨黑山丘上的大能者们开始齐齐歌唱。在丘顶中央,在这些依旧灿烂的形体环绕中,在群星聚集的苍穹下,在两颗宝钻的照耀里,那两株枯朽的树木如同凝固的墓碑。


诸维拉啊。

埃昂威将头盔摘下,单膝曲倒,在晨星躺卧的长榻一侧合拢双手,如同在祈祷,星星的手触摸到他额头。

他的手还是温暖的

维拉们啊……原来即便带回那被期望的回答,也会如此苦涩。

 

8

 

“你知道他们有狂欢节吗?”许多万年前,埃昂威曾经有一次这么问道,那时他刚刚再一次担任了不受欢迎的信使角色,给人类国王带去了被拒绝接受的谏言,给不再言语的诸神带回了次生儿女的傲慢。


“花车与彩船在陆上和海中的盛大巡游,彻夜不息的灯火和流水般的美酒,一幕幕坦然虚构或试图纪实的戏剧,旌旗和衣裙飞赴的歌会舞会,盛极,盛极!爱侣们尤其喜欢扮作你和埃尔汶,你该去看看他们设计的那些翅膀,他们为其雕画,为之殚精竭虑,人人都渴望赢得这有几百年历史的崇高奖项……说真的,我觉得就算你俩下去参赛,大概都不一定捞的到一个‘谢谢参与’。”


还有那些被放飞的彩灯,埃昂威没有说出口是,那些越来越多被他们放上天空的巨大彩灯啊。从地上抬头望,几乎遮盖了夜空,密密麻麻的彩灯点燃着,飞舞着,祈求着,渴望被听见、被应允——向你祈求

晨星,你听到了吗?

 

“我的祖先埃雅仁迪尔岂非仍然活着?”

那位埃尔洛斯的后裔当时如此回答,塔尔-阿塔那米尔是他的名字, “人类的珍宝”。彼时他仰望着天空中那颗星,眼中燃烧着的渴望如此热烈,那烈焰让他对维拉的劝告置若罔闻。

“我们为什么不能像精灵与诸神一样,享受这永久的福乐?我们为什么就必须离去,抛去我们热爱的大地,去投向连维拉们自己都不知晓、却在一味劝说我们满怀感激去接受的命运?”

“我拒绝接受。”塔尔-阿塔那米尔说道。我拒绝接受,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声音如此应和。

死亡如此黑暗,我们逃离整片大陆,跨过无边大海,也未能逃离对它的恐惧。

它追上来了,即便跨过域外之地和清晨之门,它追上来了……

为什么会疲倦?人们感到不解,手掌紧紧抓住鲜花和黄金。

为什么会恐惧?人们在亲人的怀抱里瞪大弥留的眼睛。

反抗——反抗啊!在越来越漫长的歌舞声中、在日益高大的墓穴中,他们如此无声呐喊。

这必死的命运啊,这是是惩罚,这是诅咒……

我们为什么要将“埃斯特尔(Estel)”寄托于群星后不可知的黑暗?我们为何要将“阿姆迪尔(Amdir)”装扮以词句来麻痹自己?

哪里有光明?我们将要去往的地方,可曾被允诺有光明?

 

“蒙福的晨星啊!”彼时,年轻的少年还未登上王座,他在白石雕刻的窗台上如此呼唤,肩膀宽厚,发丝飞扬,眼神明亮。黎明的风卷席过鲜绿的草坡。

“您看这富饶的土地和她美丽的子民们啊,两千年的福乐尚未到达顶峰!您的子孙在这片土地上繁荣,您下来看看啊——自那永夜的航中降落!”他朝着远方望去,眼中满是出于热爱的自豪,和来自于眷恋的、孩子气的炫耀。

“来看看吧!”他对着西方的大海并拢手呼喊,“埃尔达们!来看看——人类的盛世!”

 

“吾父!晨星!埃雅仁迪尔 · 阿尔达米尔啊!”在两百年后的同一个洁白窗台上,塔尔-阿塔那米尔对着天空伸出枯朽的双手。他身披金银,头戴星冕,发饰宝石。浑浊苍老的眼珠中,那渴求的神色将他的一切都燃烧殆尽,似乎只有那一个不肯放弃的执念还牵引着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

“您看这不朽的高山和它过于短暂的居住者啊……”他用嘶哑的声音发出祈求,“您知道我们一直在仰望您吗?我们是您的骨和血铸成的后裔……必死的后裔啊。您看到我们开创的国度了吗?您看到这座岛屿了吗?埃兰娜是她的名字……她之上有流淌的黄金与高高的宫殿,您不下来行走其中吗?”


晨星啊,落下来吧,给我们以允诺,引导我们以永生……您能够带着我们前往此地,您为何不能领着我们去往那永生不死的世界?我们不是您的子孙吗?我们为何不能享有同样的命运?

吉尔-埃斯特尔啊,回答我吧,我无法拥抱死亡,我无法拥有平静,我只有那一个渴求……

 

“啊,埃雅仁迪尔,我们都称颂您的名,祝福您的名,诅咒您的名!”青色的血管在他斑点散落的手背上蠕动,他扶着栏杆开始剧烈咳嗽,眼睛依旧不甘愿地试图往上凝望。

“解救我们吧……自死亡的诅咒中解救我们吧。”他依靠栏杆缓缓跪下,泪水沿着皱纹滑落。

 

而星星依旧明亮。

 

9

 

“我看到了……自星引之地出发的船声势浩大,他们前往中洲,船帆上依旧点着星光,却已蒙上阴影,他们不再是友善的过客,而是骄傲的军队。他们将刀剑对准他们口中的黑暗人类,却不曾想起在久远的往昔,他们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他们如沙漠中干渴的迷路者吞咽泥水般吸食中洲的财富,他们拥有的越多,就越不满足。他们的港口日益庞大,航船却迷失地越发严重。他们依旧热爱自己的家园,但难以放弃称颂中洲的美丽。于是他们出于自己的愿望动手了——他们开始略夺那里的土地,奴役那里的人民。巨大的航船载满这些珍宝,回到他们的岛屿,黄金堆砌起先祖巨大的雕像,在早已安眠的塔尔-明雅图尔的墓穴上,层层堆叠的金银一日高过一日,包裹而上的砖石纹饰一年精美过一年。

而他们不曾满足,他们依旧会继续,以埃雅仁迪尔的子嗣的名义,他们朝着我祈求光明和航行,好去掠夺更多的财富,来装饰我儿子的墓碑。”

 

晨星在高空冰冷地说道,他俯瞰这下方星形的大地,无数的烟火正从下方飞升而起,绽放成夺目的瞬息。

今夜是清朗的,今夜是值得欢庆的,在美尼尔塔玛山东方的港口罗门娜,再一次迎来了从中洲回返的船队。无数的花环和无数欣喜的笑容在预备迎接他们,等待关怀归家的游子,盼望拥抱许下誓言的爱人。更多目光投向那些正在靠近的高桅大船,那满舱满载的财富啊……


“晨星。”埃昂威的声音中有不可察觉的微小颤动,他落在汶基洛特的洁白甲板上,周身环绕着光辉,一些星尘眷恋地环绕在他发中,而他朝船首走去,看见那里立着一颗星星。

 

“他们今夜会有狂欢和盛宴,又有多少首我们熟悉的歌,会在那些高塔间被无知无觉的带着欢乐唱起?又有多少盏酒杯被高举,来感谢送他们前去、带他们回返的风和海浪?”埃昂威看到晨星站在风声大作的高处,衣角和发尾在风中舞动。

“晨星,这不是  能干涉的。”埃昂威说道,他的脚步轻不可闻。

这不是你该干涉的。

他太年轻了,这句话从埃昂威的心中掠过,他看着那个明亮的背影,回忆这艘白船在天空中进行的第一次航行。那是多少年前?他当时是多少岁?两百岁?一百岁?还是不到五十岁?他做出这个承诺的时候太年轻了,他不知道……他不可能会真正知道他允诺了什么,他不可能清楚,他选择走上的,是什么样的道路。

 

“那么,埃昂威,曼威的使者,您能否告诉我,我 能做什么?”晨星没有转过身,他站立在汶基洛特纤细的船首斜桅上,那根桅杆斜斜向上伸出船外,像是一根尖刺,一条钢丝,一道划破天空的刀刃。而他笼罩在光辉中,声音中有着隐隐的怒意,那怒火缠绕着宝钻的光辉萦绕在他周身,如冰中的烈焰,如同猝火的钢刃。


在没有遮挡的风和云中,在这除了高高虚空之外、与大海再无阻隔的地方,晨星低头俯瞰着下面云层笼罩下的岛屿。那些云从他的下方平稳划过,装点着狂欢的努门诺尔。挂着白帆和黑帆的船只驶向了欢呼与鲜花,而在他们后方,那可以清晰望见的、广阔的中洲的土地上,有烈焰灼烧的悲哭。

“所有这些我不认识的人们啊。”晨星的身体微微朝前倾斜,“他们用我还不熟悉的词句对着我呼喊……这不讽刺吗?掠夺者和被掠夺者,竟然同时仰望着一颗星星。”


“如果在他们朝着天空致敬时,在用掠夺来的财富描绘先祖的名时,有一颗星星落下去,他们是否……”

他似乎想低头看得更仔细一些,也似乎想要投身于那片土地。


“晨星!”埃昂威没有忍住心中冲出的惊愕,他几乎想要去伸出手去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像是只被一条细线牵在桅杆上的身影。

他的脚下是万丈虚空,在船首不被屏障包裹的自由的风里,只要踏错一步,他就会坠入其中。

“如果连你都陨落了,谁又在在黑夜中照亮他们?如果连你都消失了,谁又要在没有月色暴风雨中指引他们?”埃昂威脱口而出这些话语,发丝随着他的声音散开,如同给他佩戴了光环。


“国王可以守护他的王国,”埃昂威接着说,这一次,我不是任何人的使者。“将军可以领着军队冲锋,在土地上的人们可以有爱恨………”

“晨星……吉尔-埃斯特尔啊。”他念出这个名字,如同一声叹息。“而无论是希望或是星星,都没有偏爱与偏移,它只能在离所有人一样遥远、却抬头就可以望见的地方,无论听见什么,都一视同仁地闪耀。”

你能理解吗?他近乎悲痛地想,你会这么做吗? 你能明白为何不能再踏足那片土地吗?你知道你过早承下的角色意味着什么吗?

 

星星没有说话,他走了下来,那个只存在了一个瞬息的悲愤年轻人消失了,晨星面对着埃昂威,依旧如此毫无动摇地在微笑。

“你在担心我掉下去吗?”他甚至开起了玩笑,“我的平衡感可没有这么差。”

“我们站在高高的天顶上俯视众生,倾听所有这些说给我们的祈愿,很容易忘记,我们并不是神明,我也无权以傲慢去干涉他们的命运。我不能拯救他们,我也不能让他们抛弃这些渴求。黑夜最初也曾经只是黑夜,不曾被黑暗沾染,直到它开始吞噬众生。我知道,我知晓。”

“晨星依旧会是晨星。”而一颗星不会有犹豫,一颗星也不会有迟疑

 

“埃雅仁迪尔啊……”埃昂威看着朝他走来的这张平静而明亮的面孔,似乎有一小片灵魂又一次碎裂而消失了,然后那些来自双树的光欣喜地、欢愉地,翩然填入那点裂隙。 

“我信任他们。”晨星这么说道,“我相信他们自己选择的未来。这是他们的命运,这是他们的世界,而我已经离开了那条道路。”

“埃斯特尔……这是晨星所拥有的全部,也是晨星所能给出的全部。”

“而我……”他的声音低下去,他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

“我曾经是一个水手。”


“而且,”他说,那些光亮的色彩淡去了,他的面孔上露出属于埃雅仁迪尔的温柔神色,“埃尔汶还在等我回去。”

“我不能再让她等不到我。”

 

10


埃雅仁迪尔走在路上,额头上佩戴着宝钻,埃昂威在前面领路,埃尔汶在他的身侧。这条路如此漆黑,这条路如此寂静。在这片碎裂的土地上,在已经移位而不再适用于任何距离的阿门洲,依旧有着这样一条似乎是被预言了,而得以保留的道路。

在这无声的行走中,周围有着倾倒的高山和树木的影子,这里曾经是澳阔隆迪,那些镶嵌着珍珠的大门这么说道。我曾经是阿瓦隆尼的灯塔,一块白石这么说道,一朵干枯的白花从缝隙中伸出。这里曾经是维利玛,碎裂的大钟上有着手指抚摸过依旧可以辨识的纹饰。

直到诸神的座前。

 

与这一路的寂静相比,这里显得光明且热烈。在开阔的山丘上,有着许多被不同的手擎起的灯,还有更多的光,从那些大能者的身上散发。

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待,等着那团白焰从远方靠近,像是等待从黑夜中浮现的一点烛火。当这团白焰终于来到道路尽头的山丘之下时,路的两侧已经站立了许多伊露维塔的儿女们,他们举着灯,像是在这无尽的、淹没整个世界的黑夜和衰退中,支撑出最后一道光的裂痕。

埃昂威在这里停下了,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埃雅仁迪尔一眼,向一侧让开,让晨星和他的妻子走上了这条被许多双眼睛注视着的道路。

 

“诸位阿尔达的管理者啊,”晨星朝着前方说道,他并不高的声音,在世界末日的寂静中,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我从天空前来此地,归还我暂为保管的光明。”

图奥和伊缀尔之子埃雅仁迪尔,前方传来答复,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吗?

“是的。”他说,“我不会拒绝给出信任,这世界也不是我的枷锁。”

他往前走去。

 

这场面如此熟悉。埃雅仁迪尔一边往前走,一边试图辨识自己的回忆。他想起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也曾经有过这样一次,他在夹道的人群中往前走去……那是一个夜晚,在海港的道路上,洁白的汶基洛特停靠在前方,他尚且年轻,而他们朝他抛来芬芳的鲜花和歌声——对,那是汶基洛特去往天空的第一次起航。


现在,他似乎走在同一条路上,虽然方向如此不同,白船已经碎裂在遥远的高处,世界也已经衰老——但又如此相似,周围那些面孔、那些灯、他们脸上的复杂的神色,似乎前方,也不过是另外一个港口。

这些面孔啊……我一定记得他们的名字。那些美丽的记忆织锦都浸满了时间,像是从水中捞起丝绸一样,如此柔弱而轻柔的挥舞在水流中,模糊而荧辉。


他继续往前走着,穿过两侧注视着他的人群,那些光开始在他的身上跳跃,而曾经被漫长而光辉的航行所隔绝的一切,得以再次将他环抱。

花的甜美,空气的凉爽,心跳的声音,风中的歌声,食物的香甜,海浪打湿双脚的记忆。

啊,他开始想起很多事情了。

 

埃雅仁迪尔走到了路的尽头,他从额上摘下佩戴了万万年的冠冕,往前递出。那颗宝石似乎是蒙受了召唤,漂浮起来,向着上方飞去,与另外两颗宝钻一同,在双树的残骸上盘旋,只是它要黯淡一些。

那么,只差剩下的部分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往前踏出一步。

而埃尔汶拉住了他的手。

 

“诸位维拉们,”她铺展的白色裙摆像妮芙瑞迪尔一样盛开在他身侧。“我们能否,祈求一样礼物?”

她灰色的眼睛美得不可思议,她的声音悦耳如同夜莺。

“我们能否,贪心地提出索求:再次要回那份我们都未曾选择的礼物?”


她的话语落下,埃雅仁迪尔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来真的? 他歪了一下头,看向妻子的双眼,我以为我们当时都把这当成“疯狂计划之如果实现了要写长达三页的庆贺方案”来着。

试一下嘛,埃尔汶眨了眨眼睛,再没有更好的时机了,我猜他们不会这么小气的。

你之前说要练一练唱歌跳舞不是为了这种时候吧? 埃雅仁迪尔摆出一副严肃的神色,但眼角却有笑意出现,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嫉妒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有些小心翼翼,是两份吗?你不会……? 

别闹了,你知道的……她捏了捏他的手指,小心避开了有伤口的位置。

无论是什么样的道路,我都不会与你分离。

她的嘴角露出有些俏皮的弧度,埃雅仁迪尔有些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告诉过她,自己有多么喜欢她这么笑的时候眼睛里的神气。没有关系,他总是可以再告诉她一遍。

 

他们手牵着手往上看去,诸神在短暂的交谈后,以风声宣告了判决。

“万物都会在双树之后随着阿尔达一起重生,即便是逝者,也可复活。”大能者们如此说,“而同时背负了两族血液的儿女们啊……因着你们对于光明的守护,因为你们这长久的付出,选择将被再次给与你们:留下,见证阿尔达的复苏,在再无黑夜侵染的世界里,永世长存;或者离去,乘着死亡的羽翼,去往即便是以维拉的双眼,也所不能预见的世界之外,不再停留。”

这声音在空中回响,如同万钟齐鸣,山震动如琴弦,海掀起如长笛。


埃雅仁迪尔和埃尔汶相视一笑,他们往前走去,朝着双树留下的驱壳,脚步没有一点迟疑。光从他们身上溢出,一片一片的向上升起,他们哼起了歌,直到光将他们彻底笼罩。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这盛大的光明中,似乎从未存在,也似乎与光融为一体。

 

“所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这就是一颗星星的陨落。抬头看吧,我的孩子们,如今,在你们奔跑的金色花朵盛开的原野上,在流水与新叶的怀抱中,再没有那样漆黑的夜晚—— 不会再有布满黑云和毒烟的、只能被一点锋芒刺透的天空,也不再有暴风雨让船只迷失方向。我们现在拥有云层舒展的晴日,还有金银光辉交织的柔暮,这些曾经消逝许久的、珍贵的光辉,如今铺展在每一处。这其中,有一点光,或许就是落在你肩头的那一点,曾经被一颗星星佩戴着,航行在永夜的天幕里。”


“我们的黑夜已经回复了那不被魔爪沾染时,那纯粹而美丽的、令人安眠的时刻,群星依旧会在其上闪耀,只是我们不再拥有那一颗最亮的星了,也不会再有哪一双这个世界中的眼睛,能看到他在风中飘动金发,和扬起高高的白帆的,那永不疲惫的身影。”


“或许,他前往了更加需要他的地方,和他的妻子一起,去到另一个还未结束的夜色中,在那里,有着所有或甘愿、或被迫离开世界的灵魂们,在那位置的远方和尚未完善的世界里,他会引导他们,成为那里唯一的炬火。也或许,他们开始了自由的远航和冒险,新的船帆会伴着羽翼,飞舞在无边界的世界中……亦或许,他终于从这近乎永久的职责中得到了解放,在广阔的天地里,他可以休息了。”

 

“而无论晨星去往了何方,愿他和她,还有你和我们,总能拥有光明。”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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